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抱樹信

關燈
抱樹信

自此之後, 每至黃昏時候,孝瓘都會在黃河邊上等著清操,將她送回住舍, 再匆匆返回中潭城。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閑話, 孝瓘褪去甲胄皮靴,僅著葛衣蒲履, 竹簪綰發, 可因他身材長相都太過惹眼, 途中遇到別的犯奴, 總會多瞧上兩眼。尤其是與清操相識的奴婢, 甚至湊過來徑直相詢。

“他是我夫君,在中潭城中當差。”清操並不多說,卻也不會說謊。

“如此郎君屬實難得啊!”

面對女子們投來的純樸熾熱的目光, 孝瓘一般就是略點點頭, 然後望著地面持久出神。

“小郎家一定很有錢吧?”年紀稍長的女子忽然開口問道。

孝瓘和清操同時擡頭看她, 不知她何來此問。

“他這般低頭走路, 總能撿到不少金餅銀餅吧?”

她這麽一說,逗得同行的姐妹大笑起來, 就連清操也不禁笑出了聲, 不過她還是護著孝瓘,“金餅銀餅沒見著, 磚頭瓦片滿地都是, 我撿些送與你吧!”

小婢們四散而逃,遠處又聚攏在一起,高唱著“天生男女共一處, 願得兩人成翁嫗。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互相捉搦追逐起來。

時日久了,關於孝瓘身份的消息漸漸傳播開來,犯奴們再見到他,態度變得謹慎而恭敬起來。孝瓘這才長出口氣,“總算自在些,不用在地上撿餅了。”

清操笑得花枝亂顫。

“對了,你猜她們在背後叫你什麽?”

“不會叫……撿餅郎吧?”

“不是……”清操“咯咯”笑得停不下來,“她們叫你關花。”

孝瓘皺眉道:“什……什麽意思?”

“潘岳為河陽縣令時,遍種桃花,時人稱他河陽一縣花。如今河陽改縣為關,她們就叫你河陽關花咯……”

“河陽一縣花是稱頌潘岳治理河陽有方,我就是個修城壘堰的,不挨著。”

清操瞥了他一眼,“你還真是個木頭美人。她們的意思是潘岳是河陽縣花,你是河陽關花,這是用類比的修辭手法來誇你長得美,懂?”

孝瓘亦瞥了一眼清操,“你確定這是在誇我?”

清操很確定地“嗯”了一聲,“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認為自己應該長什麽樣,你就滿意了?”

孝瓘想了想,“那必須是虎頭燕頜,面圓耳大,不是像熊,就是像虎!”

清操抱臂看著他,故作搖頭嘆氣,“只能說你和你的理想毫不相幹。”

“我覺得——我們的孩子也許能長成那樣!”

清操的臉瞬間紅了,不過當她瞧見孝瓘在偷笑,就很快悟出不對勁,“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像老虎?還是像熊?”

“沒,我沒那意思,是你自己說的。”

“哼!反正我長得也像花,桃花、杏花、梨花、芍藥、牡丹……但是……”清操板正了孝瓘的肩膀,笑嘻嘻對他說,“我可以想辦法幫你生一個像老虎的。”

這次換孝瓘察覺不對勁了,“想辦法?你想什麽辦法?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你?……”

二人這般笑鬧了一陣,眼瞅著快要到清操的住舍了,孝瓘遂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袋,丟給清操,“好好吃飯。”

清操接過來看了,竟是一袋細鹽,“朝廷發的?”想想又不對,朝廷怎會發細鹽給徭夫?

“王府長史著人送過來的。”

清操立馬推卻道:“定是他們聽說營中無鹽,專門給你的吧?”

“是我給你備的。”孝瓘蹲下身子,擼起清操的褲管,用拇指按壓她的小腿,一按便是一個小坑,“你看你腿都腫了,莫說滿足我的願望,你自己的身子怎麽受得了?”

清操俯身放下褲管,“那你呢?”

“夫將帥者,必與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孝瓘無奈嘆道,“朝廷一直在催趕工期,徭夫頂著烈日勞作,身體消耗極大。但五兵與度支互相推諉,至今都沒有撥下鹽來。若此時僅我獨食,下面勢必怨聲載道。”

自八月起,雨水漸多起來。

孝瓘不但要加緊修城,還要協助獨孤永業固堤堆堰,片刻都抽不出身。近半個月來,都只能差遣屬將過來護送清操。

這日,清操自馬坊出來,終於瞧見河邊有只熟悉的“大刺猬”站在那兒了;那“刺猬”自然也瞧見了清操,一溜煙兒跑過來。

孝瓘穿著蓑衣,戴著鬥笠,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

他撐開傘覆在清操頭頂,隔斷了銀亮而細密的雨絲。

“你今日怎麽得了空閑?”

孝瓘伸指拂去她臉上的雨珠,撥開她額前濡濕的劉海,然後在那裏留下淺淺一吻,“也不算很閑,就是想看看你。”

清操看著他,臉頰愈發瘦削,眼底透著烏青,不禁心疼道:“你最近一定沒有好好吃飯睡覺,你在忙什麽呢?”

“修葺河堤,通挖內河溝渠,以防幹流漲水倒灌農田。”

清操伸手去整他的蓑衣,“咦?你這衣服怎麽穿得鼓鼓囊囊的?”她摸到他後脊上似乎有個硬硬的東西,“這是什麽?”

孝瓘笑而不答,繼而又打岔道:“對了,我前些日派人回鄴城去查你說的酒肆。在漳水畔有一條靖水街,其間有一家書肆和一家酒肆,均以街為名。酒肆掌櫃看了癡巧的畫像,當即認出了她;而書肆的鋪頭已死在牢中,據悉至死都不招認見過癡巧。”

“你的意思是萬平在撒謊?”

孝瓘點了點頭。

二人一路回了住舍,進了院子,孝瓘竟也尾隨進來。

“你要親自詢問奇氏嗎?”

“我今日實在沒時間詳問這件事,我放下個東西就走。”

清操看了看孝瓘的蓑衣,道:“今日奇娘子確未上工,我恐她此刻有不便之處。”她讓孝瓘等在院中,自己先進了屋,過了老半天她才覆開了門,招呼孝瓘過去。

孝瓘推門進了屋,只見淩亂的被褥間,跪著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懷中抱著啼哭不止的嬰兒。

“罪婦奇氏拜見大王。”

這是孝瓘第一次見到奇娘子,孝瓘忙止了她的禮數,“此地偏野,無需多禮,我放個東西就走。”

孝瓘說著,褪去鬥笠蓑衣,露出縛在脊上的一張琴。

“琴!”清操驚喜地輕呼一聲,奇娘子也隨之望了過去。

孝瓘解下來,放在蒲席邊炭筆所畫的琴上,“我在南城買的,自然比不上你在家用的那張,不過他說是水曲柳所斫,算得良質吧?”

清操看了看那琴質,抿唇笑了笑,倒是旁邊的奇氏快語,“這是榆木做的。”

孝瓘不懂琴材,但他聽過蒙恬樹榆為塞的典故,知道這種樹最是尋常,用來做箱櫃很容易變形,蟲蛀,不禁攥緊了拳頭。

“我從未想過還能再撫琴,無論是何材質,都遠勝於炭筆所塗呀!”清操說著坐在席上,伸指撥了撥琴弦。

一串琴音如清泉過玉石,奇氏懷中的嬰兒竟倏然安靜下來。

三人的目光皆匯在那嬰兒身上,他便再次嚎哭起來。

清操又撥了幾下弦,哭聲又止了;這回她低下頭,沈下心,專註地挑抹起琴弦,纖指如鶴舞,一曲終了,那孩子竟已酣然入眠……

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孝瓘起身去開門,只見一身蓑笠的尉相願站在門外,急聲道:“大王,上游傳下水報,水位已超預警,必須即刻加高堰防!”

“走!”孝瓘立刻起身,穿戴好蓑笠就往雨中去。

“孝瓘……”清操追到門口,低聲道了句:“小心點。”

他駐了腳步,回身望了眼她,淺淺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們,最好往高處避一避。”

“好。”清操應著聲,眼望著孝瓘消失在雨霧中,隨後掩上門。

奇氏已將孩子安置在床上。

“剛才奶都奶不著,沒想到聽著琴聲竟睡熟了。”清操道。

“許是在我腹中時,萬郎常給他撫琴,他聽慣了吧……”奇氏話未講完,已然嗚咽出聲,“萬郎還說,他想讓這個孩子也進入太樂署……”

清操此前一直盡量避免提及往事,但孝瓘剛說的話,讓她不得不把話題引向那裏。

奇氏抹了抹眼淚,“多虧王妃幫忙隱瞞,否則哪有我們娘倆的活路?妾身來世結草銜環,方能報王妃大恩。”她說完深深一揖——這話憋在肚裏許多日了,只不過她不願觸碰舊疤,一直隱忍未說。

清操止了她的禮,道:“你若真想謝我,不如據實告訴我一件事。”

“王妃請講。”

“你究竟在哪裏碰到的癡巧?”

“在靖水酒肆。”奇氏說完才覺不妥,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萬平,是他在靖水酒肆碰到的……”

“萬平說他在靖水書肆碰到的。可書肆的鋪頭至死都說沒見過癡巧。”

奇氏一怔,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噗通”一聲跪在清操面前,道:“案子已經結了,案子已經結了……”

“案子的確結了,可你的夫君卻背負著受賄的罪名含冤而死啊!”

奇氏伏在地上,用前額抵著地面,再擡起臉的時候,已是滿面淚痕。

清操將她攙扶起來,“更重要的是,癡巧只是受命的細作,而她領受的是何人的指令?是不是西虜在齊國還有許多她這般的細作?今天他們可以進入晉陽宮,明天他們也可以截獲更多的軍機密報,這些人是齊國最危險的敵人啊!”

“王妃,是夫君與我思慮不周……他自知橫豎一死,唯一心保全我們母子。”奇氏捂著臉,“我自明女庵回返鄴城,到漳水畔正值當午,我在靖水的一家酒肆吃飯。我正琢磨哪裏討個門路結識四夷館中人,在其間尋個龜茲語的譯者。忽聽得肆中一小娘在唱胡調。我見那小娘長得灰眸卷發,不似中原人,便試探著問她是哪裏人。她說她是龜茲人,唯祖母是華人,所以她夏言說得不錯。我甚是歡喜,遂用重金雇她到樂隊中做譯者,她便欣然允諾了。萬郎只知我在靖水遇到的癡巧,卻不知具體在何處,他大概去過那裏的書肆,便隨口一說,沒想到因此害了那書肆鋪頭的性命……”

奇氏突然放下雙手,“等一下,瞌睡送枕頭,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呢?”

清操點了點頭,“你既這般說,慧色師太的嫌疑極大,難怪她離開了明女庵。”

清操的話音未落,耳畔忽覺一陣涼風掃過。

一支箭就釘在離她不遠的桌角上。

她驚駭地跌撲在地,擡眼望見奇氏正捂著眼睛大叫——另一支短箭正中她左眼。

“嘭”地一聲巨響,清操再回頭看,房門已被踹開,高大的人影塞住了屋外的光線,來人黑巾蒙面,手執銀劍,雨水沿著鋒刃蜿蜒下來,便似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河陽城下,洪水滔天,渾黃的濁流夾裹著樹枝、瓦石咆哮而過,仿佛一頭發瘋的巨獸在東沖西決,瞬間便可毀天滅地。

然而千百年來,長於黃河畔的生民從來就不是逆來順受之輩,他們堵過,疏過,改過河道,築就堤堰,就是不肯放棄土地,移居別處。因為這裏有他們的農田草屋,有他們的祖先墳塋,有他們的父母兒女,故土難離,草木情深。

歷史的車輪來到此刻,停在此處,微如螻蟻的齊人亦同先民。

大雨滂沱,洪流滾滾,十萬徭夫、兵卒、百姓手提肩扛著沙袋、石塊全力堆高護城堤堰。

孝瓘也在其間。

他的蓑衣給了老者,鬥笠給了幼童,他便褐衣赤足,立於激流,啞著嗓子指揮徭夫搬運砂石。

“大王!”尉相願蹚著沒了大腿的水,費了好大勁才半游半走到孝瓘身邊,“行臺大人遣人來告,南堤決口,南城怕是守不住了!”

“獨孤行臺可有撤離軍民?”

“已經在撤了。”

二人相扶艱難爬上高臺。

“馬坊怎麽樣了?那邊地勢低,一旦決口,必被殃及。”

“行臺正是這個意思,他分身乏術,顧不上馬坊,但戰馬寶貴,不容有失!”

“走,去看看。”

中潭城與南岸的浮橋早已被沖斷了,岸邊有一水卒,縛身在木筏之上,正是他帶來的消息。

孝瓘說著就要下木筏,被水卒和尉相願同時拉住,“大王看上面。”

中潭城地勢較兩岸要高,所以自浮橋沖斷後,水卒就用繩索系在城頭,另一頭牽入對岸,從中潭到南、北二城,只需用革帶捋著繩索滑行過去;而返回中潭,則需要專門訓練的水卒,背著木筏到上游,算好水流速度和距離,以斜線沖流回來。若是在洪水中撞到障礙物,或遇到旋渦,則極有可能瞬間殞命。

孝瓘解下腰間革帶,掛在繩索上,雙手抓緊帶子兩端,與尉相願先後滑向南城。

到了南城後,他直往馬坊奔去。

那裏果然一片狼藉。河水已湧灌進了馬舍,受驚的戰馬哀嚎嘶鳴,卻只有不多的馬奴在牽著馬韁繩,把它們往高處趕。

孝瓘拉住一個馬奴,“怎麽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

那馬奴認出孝瓘,“水淹了草舍,許多人都困在裏面出不來……”

孝瓘聽罷一驚,“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把所有戰馬趕到山上去!”

說完,他拉了尉相願就往草舍趕。黃河水已漫上了岸,他們越往前走,水就愈深,快到時,他們只能放棄行走,改用鳧水過去。

草房已盡數被淹,許多不會游泳的奴婢坐在屋頂上,高呼救命。

“就算你會鳧水,也不要過去直接救。”孝瓘囑咐道,“你找些木桿讓他們牽著一端,你拉另一端,把他們帶到那邊,那邊水淺他們自然就不怕了。”

孝瓘交代完,自己就往清操的住舍游去……

周遭靜悄悄的,房頂上沒有人,屋裏也無人呼救,孝瓘越往深處游,他的心縮得越緊。

好在門是敞開的——也許她們已經逃到山上去了……

孝瓘心下稍安,為了進一步確認,他還是游了進去。

房頂和水面僅有一頭的距離,他憋了一口氣,沈到水底查看,想要睜開眼睛,汙濁的水刺得眼睛生疼,他只得閉了眼胡亂摸索——竟然摸到了一只手。

他抓著那只手,急急地浮上水面,昏黃的月光中,他看到一張被頭發遮住的臉。

他急急的撥開頭發——左眼是一個血窟窿,右眼則睜得大大的。

是奇氏……他本能地把那身體往後一推,心再一次緊縮起來——奇氏怎麽會瞎了眼睛?清操呢?清操去了哪裏?

孝瓘再一次潛到水底,在一片混沌中瘋狂地摸索、翻找,雜物碰傷了額角,四肢也早已傷痕累累,可他哪裏顧得上——他拼了命的找,卻獨獨祈禱什麽都找不到。

許是他虔誠的祈禱應了驗——在尉相願沖進水中,將他生生拖出來的時候,他什麽也沒找到。

又許是神佛偏愛跌宕起伏——就在他艱難爬上山坡,嗆咳得喘不上氣時候,尉相願指著地上一黑衣人道:

“剛有個馬奴瞧見這人與王妃共抱著一根斷木,正想下桿子搭救,這人的後腦撞在岸邊突石上,登時沈了底;斷木失重加快了速度,王妃便被洪水沖走了……”

孝瓘勉強止住咳,伸手探了探,見那人已無鼻息。

他翻起那人的身體,見腰上別著一只小弩,遂道:“此人應是刺客,派人查查底細。”

孝瓘艱難地直起腰,繞過屍體走到坡邊,俯視著下面促促奔湧的河水,自天上卷雲而來,向大海電掣而去。

“馬……都安置好了嗎?”他問道。

“雖有遺失折損,但大多趕上山了。”

“好。”他輕應了一聲,拉過一匹馬就往山下走。

“殿下要去哪裏?”尉相願連問數聲,均不得回應,索性跟了上去一把挽住韁繩,“殿下不可犯險!”

孝瓘馬鞭一甩正抽在尉相願手上,相願吃痛,遂放開手,孝瓘一緊馬腹,那馬一路奔下山去了。

他沿著黃河疾馳,在絕望的河水中覓尋伶仃的希望,那感覺便似心中有一團火,化作汗透出來,又瞬間被冰冷的雨水澆熄,如此反覆,如同在煉獄中磋磨。

造化弄人總是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的。

在他混沌晦暗的人生中懸起一點星光,讓他誤以為明明上天,燦然星陳,又在剎那之間令星光驟滅,永夜重臨——

眼前洪水淹沒了山路,三面俱是川澤,唯剩身後的一條退路,退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裏去?亦或者赴身激流,生死一處!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孝瓘躍下馬,一步步走向河中,河水濡足,一點點沒過膝蓋,大腿,腰部,脖頸……濁水湧蕩,灌入口鼻,胸口至鼻腔火燒般劇痛,他放棄力搏,正欲隨波逐流,忽聞身畔一聲巨響,他向上掙了一掙,只見不遠處一艘木筏撞上了堤堰。

孝瓘拼盡全力地游過去,縛在筏上的水卒已然奄奄一息,嘴角殘有汙物和血漬。

水卒擡眼看了看孝瓘的穿著,知道他應是軍中之人,拉了他的手,艱難語道:“兄……兄弟……我……我青州石膏山白駒谷人,姓楊,行大……幫我給家報個信,說都別等我了……還有……水報……水報交給你了……”他說完,吃力地解下腰間的水簽袋,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傾力將木筏推到岸上,推搡著喚了楊大幾聲,探了探他鼻下,發覺已然沒了氣息,他按撫下那雙未瞑的眼睛,輕聲道:“兄弟,放心。”

孝瓘把縛在楊大身上的繩索解下來,把他拖下木筏,倚在樹邊,自己則系好繩索和水簽袋,推著木筏湧進河中。

上游水險須告知下游的州郡,當道路不通,只能通過這種最危險的方式來傳遞汛情。而這些乘筏的水卒,近乎九死一生。①

木筏像一片樹葉般在洪流中起伏漂蕩,孝瓘匍匐在上面,總會有河水灌入口鼻,胸口漸漸猶如壓了巨石,氣流只能在罅隙中艱澀而入。他想咳一咳,但每咳一次都如刀絞,他努力保持著神智清醒,眼望著周遭努力尋找清操的身影。然而,一個大浪襲來,他只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恢覆意識時,木筏已進入緩灘。他艱難的抽出水簽,朝岸邊的水站撒播開去。水站中的水卒沖著他喊道:“兄弟,上來吧!我處尚未決堤,可用馬報!”

孝瓘對他拱了拱手,大聲喊道:“速遣人馬報下游!”。

說完,只影再往前行。

前方的水流又湍急起來,兩岸的景色飛掠而過,一艘半沈的漁船撲面而來,孝瓘自知避無可避,便是抓緊木筏的邊緣等待重創。誰料一撞之下,木筏徑直翻扣過來,孝瓘趕忙去解繩索,激流那容他解索逃生,卷著他繼續向前。

水面之下,孝瓘已不得呼吸,且視線不清,根本看不到前方有沒有滾石、沈船,幸而他終於解開了繩索,正想浮上水面喘上一口氣,忽見一面巨大黑墻,急流推著他狠狠撞了上去。

他強忍劇痛,摸索著粗糙的樹皮般的質地,再往上看,哪裏是什麽黑墻,分明是一棵被水淹沒的高大古槐。

他抱著樹幹,借著浮力,一點點往上爬,就在幾乎氣絕的時候,眼前陡然一亮,曜目的陽光,新鮮的空氣,還有……那個在他正上方,一手攬著樹杈,一手抱著嬰兒,彎著美目呼喊他名字的女子。

他甚至懷疑這是他死後的幻境……

然而空氣在胸臆間自由的游走,頭頂的陽光刺痛了雙眼,清操的臉也是這般真實而鮮活——從煉獄重回人間,還有什麽比這最好的禮物?

孝瓘本已力竭,此時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一躍便抓了樹杈,可他終究力有不逮,只得將腰上的繩索掛在樹上,然後任由身體摔躺回水中。

他仰面直望著清操,他們隔著半棵樹的距離,都笑紅了眼睛。

“你沒事吧?我拉你上來?”清操去拉繩索。

“累……好累……歇一會兒,我自己爬上去,你拉不動的。”

清操給他騰出一小塊地方,孝瓘牽了繩索再次爬到樹上,撥開惱人的枝葉,一把就將清操揉入懷中,他的指尖輕輕撫過濕漉漉的發絲,停在那單薄而微顫的脊背上,便似觸到了玄青夜空中最美的光華。

清操哽咽許久,才堪堪講出一句,“生死險地,你追來做什麽呢?”

孝瓘本想反問她,塞外突厥難道不是生死險地?她不一樣決然追到那裏?

可他若這般說,仿佛此番是在償還她的恩情,所以他只歪著頭,彎指承去她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是往下游州郡報水情的。”他故作輕松道。

清操埋首在他瘦硬的鎖骨上,輕輕吐出兩個字:“鬼扯!”

“不信你看——”孝瓘用肩膀頂了頂她的頭,讓看她自己腰間的水簽袋,“我在河邊遇到了垂死的報水卒,便接替了他的任務。”

清操無奈笑著,應了個“哦”字。

嬰兒的哭聲打破了略顯僵澀的氣氛,孝瓘低頭看,“這是……奇氏的孩子?”

“嗯。”清操點點頭。

“奇氏的眼睛被刺瞎了……”孝瓘看到清操有些驚訝,便解釋道,“我潛入水中找你,看到了奇氏的屍體。”

清操嘆了口氣,將前一日她與奇氏的對話,以及遇到歹人的事都與孝瓘說了,又道:

“那蒙面歹人殺了奇氏,又要來殺我,此時自門外突然湧入大水,我抱著孩子與歹人一並被水沖出來。歹人磕在石上,我們才得以逃脫。幸被一漁夫所救。誰料行到此處,又遇到了大漩渦……”她說著指了指遠處即將沈沒的船,“船沈了,漁夫被急流沖走了,生死不知,我萬幸被沖到這小洲上……”

清操拍了拍樹,憂心道:“這裏本來是塊沙洲,現在只剩這棵樹了……”

孝瓘看了看不遠處已然沈默的漁船,又望了望遠處早已凝成一點的木筏,“確實只剩這棵樹了……其實你們行過緩灘時,應該從水站上岸的。”

“我們一路急流,並未見緩灘,更沒有水站了。”

孝瓘略一思索,“黃河漲水,倒灌支流,路已成澤,你們指不定是從哪條河沖流到此的呢!”

“所以……你剛才明明已經過了緩灘,見了水站,完成了任務,卻依舊不肯上岸?”

孝瓘語塞。

清操笑他,又笑出了眼淚。

孝瓘也笑了,邊笑邊伸頸吻去她眼角的淚花。

“別哭了……”他說。

清操糊著眼,倔強道:“沒哭……誰哭了……”

此時,萬千雨絲又從烏雲中垂落下來,穿過葉片落在他們頭頂。

清操伸出手接著雨珠,嘆道:“這雨也不見停,倘若這棵樹也沒了頂,我們該怎麽辦?孝瓘……你……真的不該追來啊……”

孝瓘笑了笑,道:“尾生抱柱,沒有等來心愛的女子;今我抱樹,卻有你的陪伴,此生足矣,夫覆何求?”

雨霧中,只見她春山蹙損,秋水含煙,一行清淚又和著濁雨悄然滑落,“好,抱樹之信,同去同歸。”

古槐之上,清操依偎在孝瓘懷中,任憑周遭風疾雨驟,腳下黃水東流,他們便似雙棲之鳥,泉涸之魚,相呴相濡,生死不離。

醒來時,耳畔再無風雨之聲,而是青鳥啼歌,一片祥寧。

清操望了望四野,河水已漲到他們腳下,但水面寬闊平靜,再無急流漩渦。

“雨停了?”孝瓘也醒了,他伸了個懶腰,“你會鳧水嗎?”

清操搖了搖頭,“不太會。你怎麽會游呢?而且竟然水性不錯,你不是應該只會騎馬嗎?”

孝瓘想起童年和兄弟們在太液池中嬉水打鬧的光景,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齊土遼闊,我等保家衛國,不僅限於草原戈壁,還有江河湖海。若無水性,將來南地有戰,如何禦敵?”

孝瓘說著,便躍入水中,尋得一塊浮木,先將嬰兒置於浮木之上,推著到了對岸;又推著浮木回來,讓清操抓緊浮木。

清操此前被淹了兩次,這回再下水,實在是發怵。

她一抱浮木,身子就在水中豎立起來,止不住的往下墜,孝瓘一攬她的腰肢,“別怕,這次有我在。”

她的心瞬間安穩下來,對他點了點頭。

二人終於上得岸來,他們牽手躺在河灘上。

遠處紅日耀耀,懸在層層疊疊的青黛山冢之外,狹斜的山路彎彎折折的通向未名的遠方,流水潺潺,淌過身畔的青草和野花,深深吸上一口氣,撲鼻而來竟是泥土的淡淡芳香。

劫後餘生,便是如此吧。

一路波折輾轉,二人終於回到了河陽。

河陽城外,農田村舍盡數被淹,三五成群的百姓正在清理溝渠,修葺房屋。

依舊是左丞王峻出城相迎,後面跟著尉相願等孝瓘的親隨。

“水災過後必多瘟疫,行臺大人正在檢測水源,焚燒屍體,不能遠迎殿下,還望恕罪。”他說完深揖為禮。

孝瓘虛扶,道:“大人所為皆是正事,倒是我臨陣脫逃,心生愧意。”

王峻早已聽說孝瓘乘筏報汛之事,忙道:“殿下所為,非常人能及。只是河陽上下都十分擔心大王的安危啊!”

孝瓘自然明白王峻話中的另一層意思——君子素其位而行,身為郡王,就不應做水卒之事,只是他懷有私情,公義與私情總歸是難以兩全的。

“我並無大礙。倒是那水卒楊大,家住青州石膏山白駒谷,還望大人撫恤。”

王峻有些驚訝——他沒想到,天潢貴胄竟把一個普通水卒的遺言記得這般清楚。

他趕忙點了點頭,又看過孝瓘的傷勢,確認並無大礙後,才扭頭瞧了眼清操,這一眼卻是把他嚇了一跳——這女子懷中竟然抱著一個嬰兒!

他看看嬰兒,又看看孝瓘,看看孝瓘,又看看嬰兒,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只道:

“這位……娘子想必受了……受了些……驚嚇?不若去醫館……休養……休養一段時間?”

清操剛想拒絕,卻聽孝瓘回道:“有勞王左丞安排。”

“這孩子……要不要……送到殿下營中去?”

“左丞的意思是讓我每日抱著個孩子修城嗎?”

“不是,不是……”王峻笑著連連擺手,“那就跟著娘……”後面的尉相願“噗”地笑了一聲,他馬上接上話,“子,跟著娘子,在醫館休養?”

孝瓘點頭表示滿意。

尉相願牽過重霜,孝瓘單手抱起清操置於馬上,再接過韁繩,在前頭牽著馬,緩緩走進城門,此舉只看得王峻目瞪口呆。

待他們走後,王峻不禁感嘆道:“啊,難怪急成那樣……”又喚來主管馬坊的廄使,問道;“知道是什麽時候懷的孕啊?”

廄使撓了撓頭,道:“見過他們這麽樣……”他抱了抱臂,“抱著。但造娃子……沒瞧見……”

王峻瞪了他一眼,“廢話!那能讓你瞧見嗎?”

“大人剛不是問……”

“你快閉嘴吧!”王峻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又道,“以後別在馬坊了,萬一給沖撞了……你去與張太醫說,今後鄭氏就調去他那裏服役,讓他多派些人手好生護衛小公子。”

過了城門,清操趴在馬背上,紅著臉問:“你說……王左丞……是不是以為這孩子是我們的?”

“嗯……八成是。”

“那你還不向他澄清?你還把我抱上馬?你還為我牽馬?你沒見……他都給我安排坐月子啦!”

孝瓘忍俊,後頭看了一眼清操,“你是我娘子,是又怎麽樣呢?”

“可你這傳揚出去……不是淆亂皇族血統嗎?”

“日後陛下問起,我便說膝下無出,領養了一個孩子。”

“不行。”清操斷然否決,“你我才這般年紀,怎麽就要想領養之事了?”

“好,那便不想,都聽你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你!你這般年紀,大可納上一兩房小妾,便有後嗣,無需再考慮領養之事了……”

“好,都聽你的。”

清操見他這般順從,不禁伸手提了他的耳朵,“餵!我說納一兩房小妾!”

孝瓘吃痛,“哎呦呦”地直叫,“抱歉,娘子大人,我沒理解,你說一兩‘房’小妾,我以為小妾是一種建築名稱呢……”

“過於牽強。”清操笑著加重些力道。

眼瞅著就要到醫館,清操罷了手,道:“孝瓘,你還是送我回馬坊吧。”

孝瓘揉著耳朵,道:“你忘了那歹人嗎?”

他這麽一說,清操立馬噤若寒蟬。那晚,她眼睜睜的看著奇氏被殺,若不是洪水,她自己也一定會殞命在那人刀下。

“他……應該不是謀財害命……”

“極有可能是西虜的細作。好巧不巧,我剛命人查完靖水酒肆,你與奇氏就遇到了刺客。”他仰頭望著清操,“我在河陽,尚可護你。但城戍總有竣工之日,那時我就要返回鄴城了。雖可留下一兩名暗衛保護你,但我仍然不放心。我故意讓左丞以為這孩子是我的,是希望他能加派些人手,那樣你的安全才會有保障。”

說話間,馬行到了醫館門口。

此處說是醫館,掛的牌匾卻是河陽庵廬,門口還站了一大群年輕男子。

“這裏不是醫館嗎?這些人看著挺壯實啊,怎麽排著隊來看病?”清操好奇地問。

“所謂庵廬,就是專為駐紮在河陽的官兵看病療傷之所。現在正值招募新兵之際,他們都是來檢驗身體是否合格的。”

庵廬果然不同於醫館,沒有藥櫃,藥物全都盛在大麻袋中,一袋袋的倚墻堆疊起來。靠東邊的角落裏還有個大筐,裏面盡是刀、鉗、鏜、剪、鐮等器具,有些帶著血垢,看起來很瘆人。

此處的醫者大多是折傷醫,還有些負責制藥、配藥、助診的醫卒,忙裏忙外,沒有片刻空閑。

這時,有個身穿鎧甲的人從後堂迎出來,見了孝瓘便行叩拜,“太醫校尉張信叩見大王。”

“張太醫無需多禮。”孝瓘將他扶起來。

張信先對孝瓘道:“下官待會給大王處理下傷口吧。”又轉向清操,“王左丞的意思是,娘子先在庵廬休養,待身體覆原,就索性留在庵廬幫我們的忙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